〈一〉
交完報告，開著車從學校回家的路上，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臉上，路旁成堆的雪飄盪著清新的味道，整個世界散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明亮，帶著某種啟示似的，莫名的感覺。就在到家前倒數第三個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突然瞭解那感覺是什麼，就在那片刻，我忘了為了趕報告一夜未眠的疲憊，忘了昨夜風雪交加擁擠混亂的交通，忘了所有令人抑鬱心煩的雜念。
「天堂？」一個似乎不相干的印象浮現腦中。
「大概是吧！」我想。
各種宗教或多或少都會描繪屬於自己的天堂是什麼樣子的景象，所以我們應該如何如何做，死後就可以上天堂。我總是存疑：「萬一根本不是那樣呢？萬一死後根本沒有什麼天堂或地獄呢？萬一根本沒有神，沒有前世或下一輩子呢？」我希望，假如真的有天堂，我要能自己決定選擇我在天堂的生活，能隨心所欲，才有意思，才算真正的天堂。於是，我問自己：該放些什麼到屬於我的天堂裏呢？
「快樂吧？」我想。
但什麼時候我會覺得真正的快樂呢？屬於未來的快樂，我沒體驗過的，放到天堂裏，有點不切實際。在我腦中盡是一些過去快樂記憶的片段：小時候的家庭旅行時，住進漂亮旅館的那種喜悅；和好友長談一夜，天明時望著朝陽露臉，相視無言默契於心的那種感覺；在球場上奔馳拼戰對決強敵，擁抱三個小時烈陽酷曬下永不放棄贏來勝利的滋味；在人生的每個階段，每當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興高采烈地和爸媽報告的那一刻………
還有一些，不盡然是快樂的感覺，卻有著「存在的感動」的人生片刻，我怎麼能捨棄遺忘呢？無意間看一本書、聽到一首歌、看到一部電影紮實擊中心坎的悸動；拿到退伍令的片刻，心中那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失意寂寞的時候，徘徊街頭，低吟那種心頭顫抖的痛楚；和昔日死黨重聚，談笑間找回失落已久，「說的話真正有人懂得」的感覺；想用永恆的時間去追尋的玄妙哲理，卻在某個等車的片刻豁然貫通………
還有還有，我怎能捨得：鬱悶酷熱夏天中，一飲而盡的沁涼啤酒；夜市裡那些永遠不乾淨，卻永遠吃不膩的肉圓、蝦仁羹、甜不辣、紅豆牛奶冰；一夜好眠而自然醒的星期天清晨，獨自聽著蟲鳴鳥叫，對著天朗氣清的街景發呆；悶封於吵雜擁擠的都市良久後，驅車至海邊大口呼吸海風，放逐於整片美的令人嘆息的藍；某個午後，在偶然發現的某個小巷子裏的精緻咖啡店內，一面品嚐咖啡，一面讓夕陽灑滿全身的舒暢………
想到這兒，我突然發現，我不是就一直生活在天堂裏嗎？
抽出的這些片段，就是我的「天堂時刻」。
〈二〉
非常喜歡以前一位老師解說【三國演義】的方式，多年後我仍牢牢記得，甚至隨著時空的變換、世事的更迭仍一直若有所悟。這本書充滿了令人目眩神迷的機巧智謀，盪氣迴腸的英雄氣概，和逐鹿中原的佈局擘畫，使這本書傳頌五百年，至今不衰。然而，最令我感動的，卻是書中對情義的描寫。以諸葛亮的雄才大略，何以委身蜀漢當時無立錐之地，且其早知僅能謀成鼎立之勢？也許有很多從謀略出發的看法，但我覺得他是深被蜀漢那種君臣之間能以兄弟相稱的情義所感動。想想看：在黑暗詭譎、爾虞我詐的險惡政治環境中，卻有個地方能真心地講情待義，磊落光明一展抱負，不啻就是個人間天堂嗎？「士為知己者死」這也是諸葛亮在劉關張三人以某種形式完成了：「未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後，仍「知其不可為而為」，戮力盡忠，鞠躬盡瘁，至死方休。
更精彩的是，令我更感動的說不出話來的，是【三國演義】那首有名的序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上如政治人物翻雲覆雨數十年，操控興衰大局，意氣風發，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下如市井小民汲汲營營，亦不過數十載，奔波忙碌但求溫飽，但仍不免一死？人的一生，沒入歷史的洪流中，曾不如滄海之一粟，且轉眼即逝。在不斷變動的人世間，似乎什麼都是虛幻的，意義何在？於是，幾個重逢的老友，把酒言歡，席間熱絡盛情，此刻卻是唯一真實，唯一永恆的片刻。
受了挫折的孩子，回到家中對著父母大哭一場，父母摸著孩子的頭說：「傻孩子，沒關係，不管你失敗或成功，你永遠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會一輩子照顧你、保護你、愛你」；因誤會而瀕臨破裂的戀人，幾經風雨波折後，頓悟唯有從對方的眼中才能看到對這個世界圓融成全的光芒，唯有從對方的心中才能感受對未來人生完滿幸福的渴求，所以，盡釋前嫌地深情相擁，默許地久天長的誓言，星辰為證，海深為憑；多年未見的朋友，於某個小巷口的轉角巧遇，歷經多年風霜的洗禮、人事的起落、悲歡離合的無常後巧遇，當年那相濡以沫、榮辱與共的情感卻仍在。於是隨性招呼在路邊攤喝酒切小菜，話說當年………在這虛無迷離的紅塵俗世間，有什麼比這些片刻更真實，更不會說謊呢？有什麼比這些片刻更能讓你熱淚盈框，吟詠再三？有什麼比這些片刻更能讓你覺得孤獨恐懼再也對你毫無作用？有什麼比這些片刻更值得你交出靈魂去殷殷期盼呢？
〈三〉
電影【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中，心理醫生Sean (羅賓威廉斯飾) 在波士頓Public Garden 如畫般美麗的湖邊，對天才Will(麥特戴蒙飾) ，說了一段動人無比的話，讓桀傲不馴、自視甚高的Will也呆坐沈思：
“So if I ask you about art, you could give me the skinny on every art book ever written…Michelanglo? You know a lot about him I bet. Life’s work, criticisms, political aspirations. But you couldn’t tell me what it smells like in the Sistine Chapel. You’ve never stood there and looked up at that beautiful ceiling.
And if I asked you about women, I’m sure you could give me a syllabus of your personal favorites, and maybe you’ve been laid a few times too. But you couldn’t tell me how it feels to wake up next to a woman and be truly happy.
If I asked you about war, you could refer me to a bevy of fictional and non-fictional material, but you’ve never been in one. You’ve never held your best friend’s head in your lap and watched him draw his last breath, looking to you for help.
And if I asked you about love I’d get a sonnet, but you’ve never looked at a woman and been truly vulnerable. Known that someone could kill you with a look. That someone could rescue you from grief. The God had put an angel on Earth just for you. And you wouldn’t know how it felt to be her angel. To have the love be there for her forever. Through anything, through cancer. You wouldn’t know about sleeping sitting up in a hospital room for two months holding her hand and not leaving because the doctors could see in your eyes that the term “visiting hours” didn’t apply to you. And you wouldn’t know about real loss, because that only occurs when you lose something you love more than yourself, and you’ve never dared to love anything that much.
I look at you and I don’t see an intelligent confident man, I don’t see a peer, and I don’t see my equal. I see a boy.”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很短，充滿了未知與變數；同樣的，也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或許我們修行不夠，此生都無法勘破是非得失、榮辱福禍；更無法超脫愛戀羈絆、情義枷鎖。或許我們命中注定庸庸碌碌，此生都不可能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業；且苦厄艱險、挫折困頓，未曾停歇。然而，就在現實陰暗的泥沼裏孤獨地匍匐的同時，我們卻赫然發現有著許多間隙照見光亮、沂浴溫暖；又如同攀爬險峻陡峭的懸崖，錯失一步即粉身碎骨的恐懼中，我們卻驚喜於陡壁上滿是香甜味美的鮮果。
雖然此生有限，但理想無窮；不能盡情如願，卻可以暢快希望：
我希望：遙遠的太平洋仍如記憶中一樣遼闊無邊地藍
我希望：許久未見的狗狗仍記得我的樣子興高采烈地撲我個滿懷
我希望：和分別多年的老友不期而遇興奮擊掌擁抱再喝杯午茶聊聊近況和過去
我希望：能看一場令人感動的午夜場電影讓我伴著情節微笑入眠
我希望：歡笑的淚水時時灌溉孤獨心靈於戀人們轟轟烈烈的愛情
我希望：燠熱煩悶的午後下一場清涼的及時雨然後奔至山丘旁看彩虹伴夕陽
我希望…………………………………………………………………………………
只要心仍未死，活出自己，此刻即是永恆。
只要人間有情，活出希望，何處不是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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